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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狗你想永生吗(第2页)

他从床下钻出来,只穿着一条红色的裤头,很显然,在日本兵进来之前,他也许正和死去的那个女孩睡在一起,他是仓促之间躲到床下的。那个死去的女孩吸引了那帮畜生的全部注意力,因而救了他一命。可笑的是,他的上身刺满了吓人的纹胸,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玄武。这样的纹身再熟悉不过了,在夫子庙遍地都是的纹身艺术馆里,这是最受男人欢迎的图案,而女人是美丽的蝴蝶。1937年的南京也有这样装腔作势的纹身,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街头的小混混?还是一个黑社会的老大?也许是我的目光让他感到更加冷了,他扯过床上浸满鲜血的被子,裹在身上,坐在床边,身子还在不停地发抖。他甚至都没有看那个死去的女孩一眼。他的嘴唇乌青,看来钻进床下已经有段时间了。

他的家人都死了,外面死去的人可能就是他的亲人,这个床上的女孩也许是他的老婆。他还活着,虽然冻得够呛,但没一点事儿,甚至连点擦伤都没有。我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应该鄙视他。这样的男人,在1937年的南京是大多数。他们被吓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父母被杀害,看着妻子被侮辱,就那么像根吓傻的木头一样瞪着眼睛看着,手抬不起来,脚也抬不起来,甚至嘴巴也张不开,连骂一句都不敢,伸着脖子等着被日本兵砍上一刀……

他的身子慢慢地不抖了,也许是身上有了热量,脸色慢慢正常了。他看出来我的目光里内容混乱,感情复杂,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是怜其不幸恨其不争?是嘲讽?是愤怒?谁知道呢,也许都有。他把头扭向一边,看着床下,喃喃地说:“我们是好人,我们又没得罪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日本兵为什么这么不讲良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给畜生讲良心,这不是可笑,而是可悲了。

我盯着他,问他:“你家人被杀时,你妻子被强奸时,你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你为什么不会反抗呢?”

他颤抖一下,但很快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我,目光充满怨恨。我这样说,显然激怒他了。他终于愤怒了。我想起了一个叫龙应台的中国人写的一篇文章《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问他:中国人,你为什么不愤怒?中国人,你为什么总是在自己同胞面前愤怒?我真的这样问他了。我不是凶手,我只是一个路人,甚至是一个并不存在的路人。我不是在质问他,我只是问了一个憋了很久一直想问却没有问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没有谁忍心去追问那些幸存者,他们已经够不幸了,任何责问对他们来说,都是残酷的。但我目睹了这个幸存者的经历,他那么年轻,还是一个壮年劳力,即使我不来问他,他也应该问问自己。

他很恼怒地说:“她们不是我的家人,她们只是想躲到我们家的邻居。这个女孩也不是我老婆,她只是我女朋友。”

这就是理由?

他突然站起来,一只手抓着被子,腾出另一只手捣着我的鼻子,恨恨地说:“你别来问我!你想干什么?你有何居心?你不也是照样活得好好的?你根本就没有资格说我,我们都是一样!”

是这样吗?如果真正置身于1937年12月的南京,我会像他那样做吗?我当然不会,我是一名军人,只会选择像李茂才他们选择的那样去战斗,哪怕明知要失败,也要让自己像个军人那样死去。但如果我是一个平民百姓呢?我还有没有反抗的勇气?热血沸腾的大话谁都会说,真正的考验到来时,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

我可能会反抗吧,反正都是死。我有点犹豫,因为我也很清楚,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渴望生存是人的天性,怯懦也是人的天性。我也许不会反抗?

我的沉默被他错误地理解为默认,他的脸色缓和下来,愣愣地看了看床上死去的女孩,她的胳膊耷拉在床边,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流着。他又看了看门外,院里那三具尸体比月光还要清冷。他突然就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比你还要好一点,我是没有反抗,但我心里充满了愤怒,我真想冲出来干掉几个鬼子,可我没有武器啊,我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我是多么难过啊,我捏着拳头,咬紧牙,我对自己说,我不死,我要记着这个仇,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凶手的罪恶告诉天下所有的人!”

我笑了:“那你记得这些凶手长得是什么模样吗?”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种怨恨又出现在脸上:“你这人为什么这么冷血?你还能笑得出来?”

是的,我笑了,但我心里却悲痛欲绝,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有着凶狠纹身的男人,居然还能说出这么漂亮的说辞,慷慨陈词,却是一堆华丽的语言泡沫,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用。多么熟悉的腔调,七十年后是这样,七十年前原来也是这样。

我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我转过身,就要走时,披着我的迷彩服的那个女孩突然在床上动了一下。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突然坐了起来,脸上还淌着血,但她的确看着我笑了,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像猫眼一样闪着光,带着一种暧昧的丝绸一样柔软的声音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愣了一下,说:“不是那帮畜生杀死你的吗?”

她摇了摇头,看了看那个纹身男人,淡淡地说:“是他把我杀死的。日本兵来时,我们两个都要往床下躲,他把我推了出来。他是很聪明,日本兵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当然也就想不到看看床下有没有人了。”

她看出来我有点不相信,侧过身子,指了指腰间一大块青色的斑痕,说:“你看看,这就是他用脚踹的,他可真有劲啊,一脚就把我踹出来了……”

那个纹身男人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她,牙齿格格地咬着,嘴唇抖动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用说,这是真的了。

我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脑袋像是被炮弹炸了一样,嗡嗡地响着,纹身男人牙齿发出的格格声像唐僧的紧箍咒一样难听,把我的脑袋越勒越疼,我捂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这是我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听到的最毛骨悚然的故事了。我杀他,还是不杀?

她好像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声音还是没有一点表情,淡淡地说:“你杀不了他的,他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后来还娶了妻子,还有了一大堆孩子,他还是个模范丈夫呢。他是很厉害,就好像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有时连我都有点糊涂了,不知道他是真忘了,还是根本就没拿它当一回事。”

我叹了口气,说:“那还是杀死他吧。”

我想要杀死他时,手里就多了一支九二式冲锋枪,我刚把冲锋枪取下来,她突然皱着眉头,愣愣地看着我,声音就像从遥远的云中飘来的一样含糊不清:“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我扭过头去看她,她突然消失了,那个纹身男人像水渗进土里一样不见了。我汗毛竖了起来,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接着我就看到了她,那个漂亮的女售票员曾小艳,她正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哎呀,我怎么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我愣了一下,我正躺在一张席梦思上,房间里开着床头灯,黄色的灯光像一层薄雾一样在四周流淌着。她正倚在另一张床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背心,眼睛像朵刚刚盛开的鲜花那样盯着我。我想起来了,我今天从李茂才那里出来以后,到了铜井的公交车站,最后一趟公交车坏了,司机修了半天,没有修好,他只好骂骂咧咧地从车底下钻出来,向我们摊开满是油污的脏乎乎的手,说:“没办法,修不好了,现在也晚了,只能等明天让公司的拖车把它弄到维修厂了。我到亲戚家去住,你们怎么办呢?”

他说完以后,长满麻子的脸充满抱歉地看看我,又看看曾小艳。

我忙说:“没事,我找一个酒店住一个晚上吧,反正明天还要继续呆在这里,省得再跑来跑去了。”

曾小艳说:“我到我表姐家,我表姐家在这里。”

于是我们分手了,准确地说,是我们和司机分手了。他向西边走,驼着背,像一条衰老的狗消失在月光里。我们向东边走,一个小巧玲珑的影子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脚前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地飘着。灰暗的路灯和心情一样不明不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好像有点冷,声音里有些颤抖。路过了两家酒店,她还没有找到她表姐家,两个人影继续走下去。路过第三家时,她仍然没找到。再往前走,就是一些民房,没有灯光闪烁的酒店了,这个街道真短。我不得不停下来,问她:“你表姐家在哪?”

她好像有点紧张,低低地说:“我这里没有亲戚。”

我有点吃惊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地瞟我一眼,说:“我今天出来得急了一些,身上没有带钱,卖票的钱也没多少……我想,我想,你反正得找一个地方睡,能不能把我也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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