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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胜利煤矿党委书记曹心立这天上午九时五十二分许,在矿东门口撞上了前往京广线卧轨的矿工们。当时,曹心立手中提着两只开水瓶,想去矿锅炉房打开水,对事态的发生、发展过程全不清楚。待问明白拥出矿门的矿工是要去卧轨时,曹心立一下子呆了。据当时在场的老门卫说,曹心立手中的两只空水瓶当即失手落到水泥地上,一只落地就爆了,一只滚到大路上,被矿工们的大脚踏扁了。
曹心立几乎没来得及思索,便跌跌撞撞地冲到路当中,对身边涌过的人流大喊:“同志们,你们不能去呀!京广线是国家的交通大动脉,中断一小时就是成亿的损失呀!我们是产业工人,就是饿死也不能做这种事呀!”
人们像没听见似的,一个个匆匆地从曹心立面前走过。
曹心立急了,先是坐在地上,后就躺在地上,想以自己老迈的身体,挡住滚滚人流。在十二月十二日那个失去理智的上午,这个退休的前党委书记已准备把自己的老命搭上了。
几个参加卧轨的矿工及时地把曹心立从路当中架到了路边,还和曹心立说:“老书记,你退下来了,就别管我们的事了,我们就是要让中央知道我们胜利煤矿现在的事!为国家出了这么多年的力,现在他们要我们去当农民,这是改革么?!这是官逼民反!”
曹心立呐呐说:“同志们,这是谣言,肯定是谣言!我只听说要搞全矿联采,哪有当农民这回事呢?!国家哪会让我们这些产业工人去当农民?你们要记住,我们是产业工人啊!”
然而,没容曹心立把话说完,架他的矿工们已回到人流中走得无影无踪了。
曹心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往人流中挤,一不小心,被一阵人流冲倒了。
意外发生了。
后面的人们没看到这个前党委书记的倒地,许多双大脚踩到了曹心立身上,有几个自己也绊倒了,人流在一时间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等到后面的人发现曹心立被踩着了,才又有人把曹心立抬到路边。
这时,躺在路边的曹心立已被踩得不能动弹了,老人清楚,他受了伤,五脏六腑,甚至心都在流血。这么多年了,他看着这个煤矿从开采的青春期,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衰败期。这个煤矿曾经多么年轻啊,一九六〇年投产,当年年产量就达到六十万吨,高峰期达到过一百一十万吨。那时,天天创高产,月月创高产,谁也没想过它和人一样,也会老,也会病,甚至也会死。更不会想到还会发生眼前这可怕的一幕!
多么可怕呀,我们的产业工人,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把当年用来对付资本家,对付国民党当局的办法,全用来对付自己当家做主的国家了。他曹心立最担心的事情,最不想让它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尽管他已从党委书记的岗位上早早退下了。
曹心立挣扎着又往路上爬,想使出全身力气再和矿工们最后说一句:同志们,我们是产业工人,是国家的领导阶级啊……可路面上已没人了,只有那脚步声,那改了词的国歌声的强大余音,还在布满煤尘的胜利煤矿的灰暗空中久久回荡。
歌声在回荡,是昨日的歌。是《东方红》。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就是唱着这些歌走上矿政治部主任和矿党委书记领导岗位的。他就是在这些歌声中一次次走到主席台上去讲话,去给一届届劳模戴大红花的……
那时,一切都多么美好,他还年轻,这个矿也年轻。
改革?没听说过。从来没听说过。
闹事?他敢!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就抓在革命群众手上。别说闹事,你就是说错一句话,无意中喊错一句口号,革命群众就可以把反革命的帽子给你戴上去,让你和你的家庭三辈子翻不了身,看你老实不老实?!当然,这也过分了,可那时的事情就是好办哩……
这时,跟着人流去看热闹的老门卫回到了矿门口,发现曹心立昏倒在路边,忙叫了一些人过来,把曹心立送进了矿医院。
然而,已经晚了……
这天十二时四十二分,前胜利煤矿党委书记曹心立在胜利煤矿医院因肝、脾破裂,伤势严重,经抢救无效,死在外科手术台上,终年六十五岁……
刘凤珠得知曹心立被踩伤送到矿医院后,马上打电话给曹务平、曹务成两个儿子。
大儿子曹务平没找到,市**值班室的同志说,曹市长正在和吴书记、束市长一块处理一起非常严重的突发性事件,有什么事可以留言。
刘凤珠没留言,放下电话,马上就打小儿子曹务成的手机。
曹务成手机开着,一打就通了。
然而,没容刘凤珠开口说话,曹务成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妈,告诉你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牌楼区法院已正式受理我的行政诉讼案了。你家曹市长终于让我送上了被告席,这送上被告席就意味着……”
刘凤珠真火透了,拖着老年妇女惯有的哭腔骂道:“曹务成,你这个孽障!胜利矿出大事了,你爹被人踩得快要死了,你还和我说这些事!你这个孽障是不是要逼死你亲妈呀!你还有一点人性吗?!”
曹务成这才慌了,说:“妈,你别急,千万别急,我马上开车过来。”
然而,曹务成开着自己破产后新买的“高尔夫”车赶到胜利矿医院时,曹心立已经咽了气。刘凤珠满脸泪水,痴呆呆地守着曹心立的遗体坐着,像一尊受难者的雕塑。
曹务成揭开蒙在曹心立遗体上的白布单,哭喊自己父亲时,刘凤珠仍在痴迷中久久没有醒过来,总觉得丈夫曹心立的死不是真的;总觉得面前这个怀揣手机,一身名牌的小儿子很陌生,就连他的哭喊声也很陌生。
真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发生,在什么时候发生,又是怎么发生的?
往事如烟,一幕幕浮现在刘凤珠眼前。
好像就在昨天,在矿上当党委书记的丈夫回来了,几盘小菜一壶温酒,丈夫喝两口,也让务平、务成这两个在矿上工作的儿子喝两口。喝到忘形时,爷儿仨还会压小嗓门划几拳。那时,家里没有市里的大官,没有几百万的大款,只有温馨的亲情,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那时没改革,家里并不富裕,和矿上的普通干部工人一样,这个矿党委书记的家连彩电都没有,一台黑白电视,还招来一堆左邻右舍的孩子过来看稀奇。那时,务平和务成这弟兄俩多要好呀,她这个母亲,就是到死也忘不了小时候他们分吃一只旺鸡蛋的事。小弟兄俩把旺鸡蛋称做鸡,不是用刀切,而是很认真地分,小鸡腿,小鸡翅膀。谁分谁后捡,小弟兄俩从来没闹过气。
后来,务平上大学了,进步了,从矿上进步到市里,从区长进步到市长。老头子当面端着架子,背后乐得合不拢嘴,多少次在床头枕畔和她说过,“行,务平比我强,日后没准能进步到省里去。”
后来,务成辞职了,做起生意了,先发小财,后发大财,听说在城里**大酒店一顿饭吃掉五千块,抵他爹一年的工资。听说他一笔生意转手就赚十几万,手机、小车不停地换。
左邻右舍真羡慕哩,说,“曹嫂,你真是有福哩,两个儿子多出息呀!一个当大官,一个当大款!这人间的风水都让你们老曹家占尽了!”可他们哪知道她刘凤珠的苦处!自从出了大官和大款,一个家连个团圆饭都吃不成,爷儿仨只要碰面就吵,就干。当然,主要是两个当官的对付一个大款。闹到今天,益发不可收拾了,老丈夫倒在了阻挡工人卧轨的道路上,亲兄弟俩不顾死活地完全撕破脸皮,到法庭上打起了官司,她这个妈还咋当呀,日后咋办呀?
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能回到从前,那多好呀!她这个母亲不要大官,不要大款,只要两个听话孝顺的好儿子,只想在他们下班后,给他们温好酒,倒好茶,抱着孙子、孙女看着他们和和气气地在一起吃喝、嬉笑……
然而,再也不可能了,充满亲情温馨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刘凤珠放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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