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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芸跟祁聿说了,叫祁聿自己过去,但陆卓年仍然坚持跟他一起去。在他看来,祁家简直是龙潭虎穴,他一想到祁聿要一个人面对祁家,就不乐意放人。尤其小男孩儿还在他跟前晃悠,无意间被他大声儿一吓,脖子就要缩一缩,他就跟看到缩小版的祁聿似的,更加不乐意了。祁聿没办法,也不是特别坚持听祁芸的话,就任他跟着。
祁聿跟陆卓年到医院的时候,只有两个护工守在祁老爷子身边,其中一个正给他喂饭。
见他们两个来了,祁老爷子就微微抬手,示意自己不吃了,让人喂了几口温水,然后拿手绢擦干净嘴巴。一个护工去收拾碗筷,另一个则帮忙把病床摇上来一些,看着是个坐着的样子了,祁老爷子仍是不作声,又指了指放在床头的金丝眼镜。护工连忙帮他把眼镜戴上,戴到一半,他把头一偏,护工愣在那里,祁聿接手道:“我来吧。”
护工先时听祁聿喊祁老爷子祖父,这会儿连忙把眼镜给他,听他说:“眼镜片脏了,他不肯戴的。”他说话很温和,总带着微笑似的,跟老爷子另一个孙子比起来太不一样,护工“哦”了一声,忙拿了眼镜布给他,那原本就是包在眼镜上的。祁聿道了声谢,说:“不用这个。”然后走到卫生间里,把眼镜洗干净,又擦干了水,才拿着眼镜出来,站到祁老爷子跟前说:“我帮您戴上吧。”
祁老爷子没作声,只是瞅着他,祁聿微微等了一会儿,便弯腰将眼镜架到了祁老爷子的鼻梁上。他的动作很轻柔,护工在旁边看着,内心感叹,难得见有钱人里头还有对长辈这样贴心细致的。但看久了,又觉得这对祖孙的相处氛围很奇怪,不由得望了站在祁聿身边的陆卓年一眼。陆卓年察觉到护工的视线,对他展颜一笑,护工立刻低下了头,老老实实的。
直到祁聿直起了身子,祁老爷子的视线还是钉在他身上,过了会儿才张口:“你长得像你妈妈。”
陆卓年立刻道:“儿子像妈,女儿像爸,有福气。”
于是祁老爷子自然而然地瞅了他一眼,陆卓年挺直了背,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笑得特别标准。
祁聿似乎并不介意,说:“我从小就长得像妈妈。”
陆卓年又接嘴道:“所以长得好看——”
祁聿终于无奈地看向陆卓年,陆卓年微微睁大了眼睛冲他卖傻,但却也收到信号,知晓祁聿自己能够应付,便对祁聿说:“我去外面等你。”
陆卓年刚出门,祁老爷子就对两个护工道:“你们出去。”
祁家请两个护工搭班,就是怕万一有什么事,叫祁老爷子身边离了人。签合同时所有的护工都被再三警告过,必须保证祁老爷子身边起码要留一个人,此时便有些为难,祁聿温声道:“放心,我在这儿呢。你们是不是还没吃饭,先去吃个饭吧。”
两个护工互相看看对方,仍然不敢应承。他们是三班倒的,等下一班人来了,自然有他们吃饭的时间,这份工作薪资很高,他们也得小心。
其中一个护工犹豫道:“我们就在门口守着,有事叫我们。”
另一个忙应道:“对对对。”
于是病房里就剩下祁老爷子跟祁聿祖孙俩。祁老爷子半坐在病床上,老态毕现,说几个字都要缓半天,但还固执地维持着自己的威严。对于这个祁家几十年来说一不二的当家人、自己仅有不多的长辈血亲之一,祁聿从小便习惯默默揣摩他的喜好,不为讨他的喜欢,只是怕遭他的厌弃。这对于祁家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可怕的事情,更何况祁聿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几天祁聿认真思索过,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受过来了,这一次却不愿再委曲求全了。
他想,大概是因为他看到了真正的家庭是什么样的,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那种美好、温柔又强大的力量来源,于是,对于祁家那一点微薄得几乎没有的羁绊,也就不足以再支撑下去了。陆卓年说他是一座孤岛,还把这座孤岛形容得很好,可是就算再好,也没有人想要做孤岛。
有谁甘心活在这个世界上,分明身处人世繁华,却仿佛浩渺星空中的一粒尘埃,无牵无挂,无亲无故,独自挨过岁月的流逝,一天,一年,一生……悠悠转转,陪伴他的始终只有一片寂静又空旷的宇宙,而这宇宙虽大,大到能容下他的一生,却无一物与他相关。
自小到大,他自己把“祁”这个姓氏刻进了骨血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逾矩,外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上嗅到祁家人的味道,对他敬而远之,可他没有因此得到任何一个祁家人的认同。
慢慢的,他几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连他自己都觉得似乎这样是最好的,好在命运总算对他不薄。在他快要消亡之际,有一个人把他从无边的寂静里拉了出来。
那种感觉非常不可思议,好像冰原上忽然落了一场春,于是冰消雪融,万物生长——美好至极。
祁聿再度注视着这个老人家,他明了老爷子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被护工喂饭,注意到老爷子即使躺在床上也依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他坚持坐起来跟人对话,不愿意看不清人,也不愿意戴有污痕的眼镜。他自小注意着这些细节长大,却从来没有哪一刻看得如此刻般清晰。
“您想和我说什么?”祁聿问。
“公司的股份……我不会给你。”祁老爷子说。
祁聿说:“您给我,我也不会要。”
祁老爷子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道:“我要给祁镇足够的话语权……你祖母留下来的东西,除了公司股份,其余的都是你的。”
祁聿怔了一下,仍然道:“不必了。”
“这是你祖母临终前的安排。”祁老爷子的眼镜滑下来了一点儿,说了这一会儿话,他已经开始喘粗气,没有力气再去理会它,“年纪轻轻,你懂什么?现在你跟陆二浓情蜜意了,以后如何,尚未可知。”
祁聿抿紧了唇,面上那点温和也卸了干净,一丝表情也没有。
“陆家就他这一个儿子了,你不背靠祁家,连跟他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他那个性子,你不知道吗?他能喜欢你几时?”虽然祁老爷子喘着气,声音嘶哑,但这段话却说得异常顺畅。
祁聿说:“他喜欢我一时,我就珍惜一时,哪天他不喜欢我了,我也尽我之力,不叫他有一点难过。”说这话时,他的脸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只是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祁老爷子却动了怒:“丢人现眼!”他知道自己的病发不得怒,便闭了嘴,手扶在胸口,努力顺着气。
祁聿静了片刻,说:“我本来想问问您……”他顿了顿,仍是继续说道,“是否真的认为祁家的事情都是我母亲的错。”
“这重要吗?”祁老爷子反问道,似乎很是不屑,然而祁聿却执着地说:“重要,起码对我来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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