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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提起木头笔架上的一支紫竹笔管的小锥笔,轻轻呵了一口气,却愣了一下,放下笔,有些头疼,更多还是愧疚。
桌上笔架,是陈平安随手自制,毛笔则是紫竹岛岛主的附带馈赠,当时陈平安开口跟人家讨要了三竿紫竹,岛主好人做到底,又送了陈平安两支紫竹岛秘制的毛笔,自然是一等一材质的上品紫竹笔管,毫尖又有一小截透明的锋颖,极为玄妙,是紫竹岛岛主的不传之秘,哪怕是下五境练气士,只要轻轻呵出一口灵气,就能够如饱蘸墨汁,下笔自如,墨迹芬芳,纸张甚至能够天然防蛀百年之久,故而此“湖竹笔”得以远销朱荧王朝山上山下,是达官显贵的头等案头清供,哪怕无法书写,悬在笔架那边,做做样子,一样能让主人见之心喜。
陈平安当时厚着脸皮收下了,讨要了两支尖毫小楷笔,最适宜书写蝇头小楷。
与当年李希圣赠送的那支小雪锥,有异曲同工之妙。呵气成墨,一口气呵气之后,若是过于灵气-淋漓,只需要搁置笔山或是悬于笔架,不会有点滴“墨汁”坠落,若是少了,书写一半便已无墨,无非是再轻轻呵气一口罢了,十分方便。而且若是本命窍穴分出五行之属,墨迹还有色彩之分,极其实用,所以还是许多山上女修间写信往来的心头好。
陈平安已经不练拳、不炼气许久,又有与刘老成那场大战,身体在缓慢痊愈,可是直到方才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两座本命气府内,已经灵气枯竭到这个地步,原本金色文胆所在的窍穴,已经满目疮痍,破碎不堪,不用去说,当晚为了握住那把剑仙,类似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给那座绿衣小人扎堆的“水府”,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只是影响之大,还要超出陈平安的预期,竟是到了水府灵气名副其实的滴水不剩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站起身,撑着那艘几乎快要整座书简湖都知晓的普通渡船,去了趟素鳞岛,拜见田湖君。
府上管事歉意回复说岛主在闭关,不知何时才能现身,他绝不敢擅自打搅,但是如果真有急事,他便是事后被重罚,也要为陈先生去通知岛主。
闭关一半,是修行大忌。
陈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雏儿,赶紧与那位满脸“慷慨赴死”的老修士,笑着说没有急事,他就是几次登上素鳞岛,都没能坐一会儿与田岛主好好聊聊,这段时间对田岛主实在麻烦许多,今天就是得空儿,来岛上道声谢而已,根本无需打搅岛主的闭关修道。
府上管事修士如释重负,陈平安刚要离开,突然笑问道:“听闻府上珍藏有曹娥岛的姑娘茶,偶尔会拿出来款待客人,我既然来都来了,能不能多叨扰一番,喝杯茶润润嗓子再走?若是事后田岛主生气,前辈就说是我死缠烂打,扬言不给茶喝就不走了,才害得前辈不得不破费一番。”
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带着这位账房先生入府,很快就奉上了一壶天然蕴含水气的曹娥岛姑娘茶。
陈平安喝着茶,就与老修士闲聊。
相谈甚欢。
陈平安告辞后,老修士又亲自一路送到了素鳞岛渡口,与那位账房先生使劲挥手作别。
回府路上,老修士趾高气昂,正值寒冬时分,老人满面春风。
今儿自己面子真是大了去。
陈平安离开素鳞岛后,没有就此返回青峡岛,而是去了趟珠钗岛。
一壶曹娥岛茶水,裨益水府灵气,实在是杯水车薪,还是需要购买一些水运浓厚凝聚的秘制丹药。
既然田湖君在闭关,就只能来找刘重润了。
传言刘重润当年家国覆灭,偷藏了许多从王朝密库里边取出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陈平安在书简湖,信不过任何人。
经过与朱弦府马远致的闲聊,加上对书简湖历史和关系的梳理,发现这个珠钗岛刘重润,属于那种做生意还算公道的修士,两百多年来,没有传出劣迹。
若是刘重润出身于帝王之家,所以天生善于隐藏,以至于两百年没有泄露半点,并且更有幕后人,能够神通广大到算出他今天的临时起意,要与刘重润购买丹药,陈平安认栽。
今天刘重润还是没有亲自接见。
很正常,估计是她确实厌烦了这个账房先生的蹩脚媒婆行径。
之前有两次,陈平安停船登岸,刘重润已经懒得露面,是派遣一位姿容极其出彩的嫡传弟子负责在渡口“拦阻”,名字没能记住,因为珠钗岛上上下下的行事风格,在书简湖还算洁身自好,殊为不易,与同样女修扎堆却被书简湖男修讥笑为“窑子岛”的云雨岛,双方口碑,天壤之别。当时陈平安登岸此地,只是为了想要从岛主刘重润那边,获知一些事情,至于珠钗岛其余任何修士,陈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
自然不是陈平安如何清高自负,而是他知道,自己在书简湖的一言一行,都会带来种种不可预知的结果,就算是好的,也只是锦上添花,可若是坏的,那就是殃及池鱼,杀身之祸。
人生在世,一旦深陷困境,不可避免地在走下坡路,往往就是进退失据,左右为难,很容易让人四顾茫然。
这会儿,除了慎重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以及小心权衡破局之法,若是还能够再多考虑考虑身边周围的人,未必能够以此解围,可到底不会错上加错,一错到底。
陈平安说明来意。
那位气质不俗的貌美女修,笑问道:“陈先生,这次真不是给那鬼修当说客来了?”
陈平安点头保证道:“真不是。”
她有些懊恼,轻轻一跺脚,埋怨道:“陈先生害我输了十颗雪花钱呢。”
陈平安无奈道:“如果我说一句活该,我还能去见你那位岛主师父吗?”
年轻女修不情不愿说道:“可以的。”
陈平安于是说道:“活该。”
远处许多偷偷躲在暗处的珠钗岛女修笑声不断,多是刘重润的嫡传弟子,或是一些上岛不久的天之骄女,往往年纪都不大,才敢如此。
年轻女修没好气道:“陈先生自个儿去山巅宝光阁,行不行啊?”
陈平安微笑道:“行的。”
过了山门,她还真就直接把陈平安晾在一边,跑去山门偏屋那边与师妹们窃窃私语,然后与几位与她一般押错注的女修,乖乖掏出雪花钱给赢了的人。
一位挣了双手捧钱都快要搂不住的幸运少女,探出脑袋,对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背影大声笑道:“陈先生,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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