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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茂才摇了摇头,这真是个兵油子啊,他不知道逃兵要被枪毙吗?到这个时候还耍嘴皮子。他绕着他走了两圈,他的确像打过仗,军装虽然已经洗过,但还是有不少破烂的地方,残留着弹片擦过的痕迹。但这也不能证明他曾经英勇杀敌过,话说回来,就算他在淞沪会战中真的打过仗,那也不能把他四五个月前当逃兵的事实抹去。一个真正能打仗的部队,也必须得有铁的纪律才行。现在国难当头,更要严厉执行军法才行。大战即将开始,他赵二狗死定了。
李茂才笑呵呵地盯着他,就像一只猫在欣赏刚刚捉到的老鼠,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你不是逃走了吗?怎么又当兵了?这次怎么就不逃走了?”
赵二狗说:“连长,你别笑话我了,你知道我是个兵贩子,我不是为了不当兵而逃跑的,我就是为了再当兵才逃跑的。这次没机会,一下来就被拉过来又编到咱们连了。”
真不要脸啊。
李茂才不笑了,眯着眼睛看着他,嘴角微微上翘,声音里没有嘲讽了,而是硬得像冬日河边覆盖了一层冰块的石头:“你在二连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应该知道,我最恨兵贩子,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兵贩子。军法你很清楚,逃兵被抓着就得枪毙。你以后再也不用当兵了。”
赵二狗并没有被他吓着,他甚至连脸色都没变,很认真地说:“连长,我一被拨拉到咱们连我就知道我要完蛋了,早准备好了,枪毙就枪毙吧,反正我这条命也不值钱,卖了好几次,早就赚了……”
李茂才被他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只好把手背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他。这还是个人吗?他怎么根本就没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哪怕他哭了,害怕了也好啊,他可以跪下哀求,留下这条命,到战场上去杀鬼子,这样,即使改变不了他要被执行军法的命运,但多少也显得悲壮一点啊。部队有时是需要用悲壮来激励土气的。这个兵油子倒好,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给。他不是一个士兵,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像狗一样的无赖,一条狗命。
李茂才厌恶地冲他摆了摆手,扭过头对正紧紧地抓着他的一排长和王大猛说:“把他先关起来。”
赵二狗被带走了,新兵们愣愣地看着李茂才,他们都已经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脸上表情复杂,各怀心事。李茂才看着这一张张根本就看不透的陌生的面孔,心里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重,这些人中,谁知道还会有多少个兵贩子呢?靠这样的人打仗,怎么能打胜呢?日军都是用武士道精神武装起来的,狂热的军国主义者,靠这些一盘散沙的军人怎么能制服住这些野兽?
赵二狗必须死,就是杀鸡给猴看,也要把他枪毙掉,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士兵只有死在战场上的份,没有逃跑苟生的道理。这不能怪我连长心狠,只能怪你自己倒霉,那么多部队,谁让你偏偏补充到老部队呢?谁都知道你是个逃兵,我也没办法庇护。
李茂才摇了摇头,补充进来的近百名新兵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相反让他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一直觉得奇怪,六十七军一0八师六四四团剩下的一两百名士兵被补充进了教导总队,为什么偏偏把赵二狗补充进第七十四军呢?
很显然,这个叫赵二狗的兵贩子曾经在李茂才所在的二连当过兵,逃跑后再次把自己卖到了部队,参加了淞沪会战。他本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李茂才说,我让人把他关起来以后,本来想去问问他,但我又不敢去问他。怎么说呢,他毕竟在我手下当过兵,在他暴露出是兵贩子以前,打仗还不错,我还让他当了班长。我怕我见了他,心就软了,不敢枪毙他了。我就坚持不去见他。还好,我们团长是张灵甫,他后来都告诉我了,的确是赵二狗自己倒霉,自己撞到枪口上了。
这一点,连赵二狗自己也没想到。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这时根本就不应该被关在这间临时作为囚室的黑屋子里,而是应该待在家里,虽然家里很穷,房子很破,但很安静,没有震得头皮发麻的枪声、炮声,没有喊杀声,也没有那些像苍蝇一样令人讨厌的日本鬼子。
赵二狗见过那些日本鬼子,长官说他们是要来灭亡中国的侵略者,他以为是传说中的高鼻梁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谁知却都是和他们长得一样,个子还很矮,根本就不起眼,仿佛指头捣过去就可以把他们身上戳个洞。怎么也没想到,小鬼子们不但能打,炮火还很猛烈,海上有军舰,天上有飞机,地上还有大炮,真要打起来时,能撑到面对面地拼刺刀就不错了,很多人还没见到小鬼子长得什么样就被那些炮火炸死了。
赵二狗不想打这些小鬼子了,这仗打得太没意思,就像一个小孩和大人摔跤,怎么能打得过呢?他想赶紧找个机会溜掉,再也不替人当兵了,除非有人能出一个大价钱。
赵二狗最后一次当逃兵是在淞沪战场上,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跑了半天,居然会跑到三0五团部。而四五个月前,他才刚刚从三0五团逃走。赵二狗后来告诉李茂才,他并不觉得这事怪自己,要怪只能怪日军的炮火太猛烈,把他这个老兵油子也炸懵了,根本摸不清东西南北。
最初他还是很清醒的。机枪子弹像雨点一样噗噗地打在身边的土地上,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在周围爆炸,一阵阵热浪像群老鼠一样吱吱地叫着扑过来,耳朵嗡嗡地响个不停,紧贴地面的肚皮被颤抖的大地震得恶心,胃里像冒着开水的锅炉一样翻滚着,赵二狗真担心整个身子会突然爆炸了,成一堆碎片飞向天空。这样的碎片他见得多了,那些和他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饭碗一丢,拿着枪上了战场,几分钟不到,都成了一堆碎片。他已经记不起来失去了多少这样的兄弟。他并不害怕,但时刻都在左右观望,小心地不让自己也成为一堆窝窝囊囊的碎片。他把埋在胳膊里的脑袋稍稍地抬起来一点,被炮弹砸过的土地坑坑洼洼,黑色的烟炷盘旋着升上天空,日军炮弹出膛时的火光像刀子一样,硫磺把鼻子刺激得像被塞进了一把胡椒粉,眼睛被刺得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什么也听不见,耳朵早就被枪声、炮声震得只有嗡嗡的声音,还很疼,像一群苍蝇钻进耳朵里,拼命地啃吃着耳膜。他小心地扭头看了看左边,趴在不远处的是同村的张石头,他几乎被尘土盖着,脑袋几乎钻进土里,露出的步枪像暴雨中的树枝一样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真是个瓜娃子,不就是打仗嘛,有什么可怕的?他向右边瞄了一下,看见排长正趴在地上,他的脸被炮火熏黑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恶狠狠地望着前面。他好像知道了赵二狗正在看他,头扭了过来,赵二狗忙把目光收回来,皱着眉头盯着前面,心想,日他妈,怎么还不冲呢?如果就这样被敌人的炮弹炸死,那就太他娘的冤枉了。
冲锋号毫无预兆地突然吹响,在激烈的炮火声中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断断续续地呻yín,但它像根尖利的针一样刺进耳朵里。赵二狗迟疑地向左右看了一下,看见左边的张石头正蠕动着要从土里钻出来,看到右边的排长跳了起来,举着手枪,张着嘴吼着什么。前后左右都有人爬了出来,弥漫着尘土的阵地上到处都是人影,他们的嘴巴大张着,像远处慢慢卷过来的海浪一样,那些“冲啊”的呐喊声涌过来一阵阵地撞击着他的身体,挟裹着他,赵二狗浑身打个冷战,不由自主地用胳膊撑着支起身子,半跪着举起步枪,冲着前面闪着火光的地方开了一枪。连长带着一阵风从后面钻了出来,一股鲜血像蚯蚓一样在脸上爬动着,他从赵二狗身边冲过去,但没跑两步,又转过身子跑回来,扯着赵二狗的胳膊,吼起来:“快起来,给我冲啊!”
赵二狗忙窜起来,端着枪向前猛冲。日军的一发炮弹呼啸着飞过来,他本能地低了一下头,但并没有卧倒,作为一个当过几次兵的老兵,他能听出来这发炮弹弹着点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果然,炮弹是在他前面爆炸了,地面颤抖一下,先是看到碎石砖块飞了起来,接着看到副连长的身体被高高地抛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下来。细小的碎石砖块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停下来,把眼睛闭了起来。等他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人影从旁边的一个炮弹坑里窜了出来,一边开着枪,一边向前奔跑着,他看出来那是连长。他犹豫一下,向后看了看,连里的兄弟们端着枪向前冲着,呐喊声变成了“杀杀杀”,张石头也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被这些硝烟和喊杀声,还有士兵们的身影推着向前跌跌撞撞地跑着,子弹从耳朵边啾啾地飞过,不时地有士兵被击中,重重地倒在地上,尖利地惨叫着,比子弹还要刺耳,但慢慢地就低下来,慢慢地消失在呛鼻的硝烟中了。
赵二狗闷着头刚跑了几步,突然被绊倒了,他扭头一看,是一条被炸断的腿,这是排长,他的下半身被炸掉了,黑乎乎的肠子淌了一地,他瞪着眼睛看着天空,嘴巴还在向外汩汩地冒着鲜血。赵二狗慢慢地爬过去,趴在那些鲜血上面,他似乎还能感觉出来那些鲜血还有些温热。他克制着不去看排长的面孔,他这样做,是有点对不起他,但他真的需要这些鲜血,他慢慢地蠕动着从淌满鲜血的土地上爬过去,衣服上染满尘土和血,看上去就像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他没有再站起来,他把头埋在胳膊上,把握着步枪的手松开,软软地耸拉在排长的腿上,这个样子既像已经被打死了,又像是负了很重的伤。但他还是有点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往后跑?万一这次冲锋成功了呢?但这只是万一,如果还是失败,日本鬼子上来了,到那时想跑都跑不了了……
赵二狗有点恨上那个叫王熙瑞的团长了,如果不是他,这仗本来是不用打的。
淞沪会战已经打了两个来月,日本鬼子源源不断地赶过来,国军虽然也在不断增兵,但哪里能经受住日军从海上天上地上轮番倾泻下来的炮火?小鬼子真他娘的狠啊,把炮弹当子弹来用。国军每天都在整师整师地被打掉。这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他甚至还有点恨那个就在不远处南京的蒋委员长了,识务者为俊杰,打不过人家,为什么不能果断地撤退呢?中国那么大,把小鬼子放进来不照样打吗?这下好了,整个团要完蛋了。
本来没有作战任务的。六四四团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五六百人,没什么战斗力了。他们的任务是去一座洋行旁的马路上构筑工事,让即将来接防的部队阻击敌人。但出发不久,他们就遇到了从前面溃散下来的士兵,他们三三两两地急急地向后跑着,有些还负伤了,连简单的包扎都没有,拄着步枪,一跳一跳地走着,一脸惊恐的神色。
赵二狗心里一松,这仗看来是打败了,也不用到前面去构筑工事了。
团长却没有让他们回头,他拉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着急地问他:“怎么回事?你们要到哪里去?”
那个军官停下来了,悲伤地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太惨了,太惨了,弟兄们都死了!”
团长急了,摇着他吼道:“我是问你要到哪里去?”
那个军官嘴巴张了张,茫然地看了看身后,又愣愣地看了看团长说:“还能到哪里去啊?部队垮了,我们也没办法了……”
团长松开手,那个军官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一脸沉重地对团长说:“长官,你们也好自为之吧,敌人实在厉害呀!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都像长了眼睛一样,我们的电台刚一架上,就遭轰炸了!一个团的兵力,连个泡都没冒,说没就没了……”
赵二狗站在队伍中,紧张地看着团长,这时下命令撤回还不晚,反正团里接到的命令是去构筑工事,前面既然已经打败了,这工事也就不用再构筑了,撤回去也不算违犯军令。但团长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相反把几个营长叫过去,说:“大家都看到了,敌人就在前面,遇到敌人不战而退,不但我们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弟兄们,被别的部队知道了,我们也丢人。我决定还是再打一仗,我宁愿战死沙场丢掉这条命,把全团打光,也不能让我的团丢脸,被人耻笑。”
几个营长都表示愿意死战到底,与小鬼子拼了。
赵二狗心一下子凉了:这下好了,这次真的要完蛋了。
赵二狗并不害怕打仗,比这更激烈的战斗他都经历过,他只不过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留着这条命,继续当兵,然后继续找个机会跑走,然后再当兵。他知道像他这种老兵油子有个外号叫“兵贩子”。“兵贩子”并不是贩卖别人去当兵,而是自己贩卖自己。他不能死在这里,哥哥刚刚娶上媳妇,父亲的病也有起色了,家里就靠他一个人撑着,他要是死在上海了,远在河南南阳的那个家也就完了。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随时都会要人命的战场。
赵二狗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士兵们呐喊着冲过去,也许他身上的鲜血让他看上去像已经死去了一样,也许根本就没人看到他,呐喊声像掠过头顶的风一样,慢慢地向前面翻滚过去。他看看左右没有人,就忙调转身子,匍匐着向后面移动。到处都是弹坑,到处都是炸碎的砖块石头。他突然感到胳膊一阵疼痛,他咧着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锋利的炮弹片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流着。他忙把口袋里的急救包掏出来,简单地包扎一下。日军的炮弹又飞了过来,他忙趁势滚进几乎被砖石碎块填平的战壕里。
枪声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响,赵二狗心里一紧,他听得出来,这不是他们的汉阳造步枪的声音,而是日军三八大盖射击的声音。弟兄们完了,这次冲锋又彻底地失败了。他趴在战壕边,呆呆地看着前面硝烟弥漫的战场,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还活着感到庆幸,还是为战死的兄弟感到伤心。这不能怪自己,只能怪日军的炮火太猛烈了,国军根本不是日军的对手啊,这场战争无疑是以卵击石,战场就像一个大海,多少瓢水投进去,连点浪花都不会溅起来。自己就是跟着弟兄们一起冲了,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挽救不了失败的命运,只会多了一个枉死的鬼魂而已。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向后跑时,突然看到从硝烟中冲出来了十几个人,他们一边向这边跑着,一边回头向日军射击着。赵二狗吃了一惊,他认出来这是连长、班长,还有从老家和他一起当兵的张石头。他忙把手里步枪松开,四肢摊开,脸歪向一边,摆出一副战死的模样。
连长他们在战壕边停下来,日军的坦克也跟着上来了。班长叫起来:“连长,怎么办?弟兄们都没了,我们和小鬼子拼了吧!”
连长一拳头砸在地上,说:“好,弟兄们,杀身成仁,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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