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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茂才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他好像不是在撒谎,那双浑浊的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一粒灰色的眼屎滑稽地挂在眼角,在他不停地眨着困惑的眼睛时,悄悄地颤抖着,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李茂才不想再看这张蠢笨的脸了,他把脸扭向一边,说:“兵贩子就是替人当兵,把自己当牲口卖到部队,赚一笔钱,然后找个机会逃走,再把自己当牲口卖了!”
陈傻子的脸色一下子舒展开来,那颗眼屎也被挤掉了,他大声地说:“报告连长,我不是兵贩子,我这次是替镇长的儿子当兵的,是正二八经当兵的,不会跑的。部队有大米干饭,还有肉吃,比我们家吃得好,我喜欢当兵。”
连队其他的兵们都小声地嘿嘿地笑了。这是实话,可能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但真要说出来,那就显得有点傻了。
李茂才站在那里不动了,军装紧紧地贴在身上,箍着脖子,有点透不过来气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够用了,这是个傻子吗?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傻子,他仍旧像根木头那样直直地戳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一动不动。但他还是个傻子,他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应付自己,脖子上有一层厚厚的黑色污垢,脸上还有一道擦过鼻涕残留下来的污迹,只有乡下四五岁的小孩才会这样。他可能有很长时间没有洗过澡了。李茂才厌恶地扭过头,甚至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了。他走了两步,下意识地觉得离他越远越好,但脑袋里还是他那又蠢又笨的样子,他莫名其妙地突然跟自己赌起气来,紧绷着脸折了回去,绕过陈傻子,来到他的身后,抬起脚,重重地朝着他的膝窝踹了一下。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傻子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前倒下,相反他的脚像踹在石头上反弹了回来,那名士兵仍旧站得直直的。而他第一次当兵时,在练习立正的时候,班长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脚,他毫无防备地一下子被踹倒了。他有点疑惑,这个傻子难道当过兵吗?
李茂才斜着眼睛看着这个傻子:“你从前当过兵?”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在二营四连当过兵!”
李茂才咬着嘴唇打量着他,果然当过兵!按道理说,这样的兵被补充过来,应该是件让人高兴的事,这样可以省去许多训练,一上来就可以打仗,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们让人更头疼。那些兵贩子弄来的士兵,大多数都是连个字都不认识的农民,什么都不懂,有的甚至连日本鬼子是外国侵略者都不知道,还以为他们也是中国人,你给他们讲那些民族生死存亡的道理,他们根本就无法理解。他们把自己当做可以赚钱的商品,被送到军队后,像老鼠一样寻找机会逃跑,然后回去再找机会把自己当兵卖掉。国军在和日军作战中,许多部队刚和敌人接火,就开始溃散了,不能不说是和这些兵有点关系的。第五十一师决不应该这样,二连也不应该这样,一定要找人死死地盯着这个叫陈傻子的士兵,如果在战场上他有逃跑的迹象,立即枪毙掉!
李茂才最恨的就是逃兵。他在心里已经给这名士兵宣判了死刑,冷冷地看着他,问:“你是在哪个部队当的兵?”
陈傻子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讨好的愚蠢的笑容:“报告连长,我这个人笨,不知道那个部队是什么部队,只知道我在二营四连。”
李茂才眯着眼睛,继续面无表情地问他:“那你当了多长时间的兵?”
他心里实际上已经有了答案,连一个自己部队番号都不知道的士兵,他能当几天兵?能当上一个月兵就不错了。
陈傻子的声音里分明有了点自豪:“报告连长,我当了一年半的兵!”
李茂才愣了一下,来回走动的脚步停了下来,仰着头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士兵,他居然当了一年半的兵?这怎么可能呢?就说他是个傻子吧,和其他兵贩子不一样,不会逃跑,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先是和军阀打,接着和红军打,现在又是和更狠的日本鬼子打,国军很多部队不是溃散了就是全军覆没,这个当过一年半兵的家伙居然连点轻伤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他要是知道部队番号就好了,这样,他所在部队打过什么仗,命运如何,他都会清楚的。
李茂才变得有点好奇了,他很想知道这个兵过去有什么经历,做过什么事。如果不是那种老兵油子,当过兵的总比那些毫无战场经验的新兵要好,战争打的就是人,每个人都极其宝贵。他想启发陈傻子多说一点,他也许就能推测出来那个部队的番号,甚至还可以通过军校的同学帮忙查一下这个陈傻子到底是不是逃兵。他喜欢那些能打仗的老兵,但他的一营二连是决不会容许一个逃兵存在的!
李茂才问他:“你在哪里当的兵,打过什么仗?”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在湖北麻城当的兵,他们天天打仗,我是伙夫,没打过仗。”
李茂才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他:“大别山?你当的是红军?”
陈傻子惊奇地扭过头,眼睛活过来了,他甚至忘了他还在队列中,兴奋地抬起手比划起来:“对对对,我当的是红军!我们班长叫周大炮,可惜他在大别山死掉了……”
整个队伍“哗”地乱了,就像突然落下一颗炸弹,士兵们被炸得晕头转向,扭头看着陈傻子,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惶恐,更多的人是困惑。李茂才的脑袋那一刻空白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愣愣地问陈傻子:“你是共产党?”
陈傻子眨了眨眼,他迷茫地看着李茂才:“什么共产党?”
李茂才死死地盯着他,连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放过,但他还是失望了,陈傻子直直地充满疑惑地看着他,单纯得像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孩。李茂才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过虑了,你能指望一个傻子能有什么想法吗?虽然他当过红军,但他是个傻子,甚至连共产党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现在是国共联合抗战了,只要是打日本鬼子,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李茂才松了一口气,他真不明白,像这样一个傻子,他在部队怎么能呆一年多的时间呢?那些打仗神出鬼没的红军能容下这样一个傻子吗?他完全不带任何审问的意思,而是好奇地问他:“你在红军里都打过什么仗,怎么离开红军了?”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没打过仗,我当的是伙夫。部队离开大别山时把我留下来,让我回家去了,让我等到部队回来了再去找他们。他们后来一直没回来,我就来这里当兵了……”
李茂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除了看上去有点傻,他并没有什么毛病,长得很结实,应该是块当兵的料子。他感到有些奇怪,在他印象中,部队战斗兵员都是很珍贵的,多杆枪就多一份战斗力。那些炊事兵们都是一些老兵,他们没有什么家了,有些人已经四十多岁,就把部队当做自己的家,部队也需要他们干些做饭这样的杂活,就把他们留下来了,很少有部队会把一些年轻力壮的士兵放在炊事班。就连共产党的部队,应该也不例外吧。他问陈傻子:“你们部队怎么不让你去打仗?”
陈傻子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黑黑的脸膛一下子胀得通红,他不安地看着李茂才,声音有些低了:“我不会打枪,我打枪时,没有一发子弹打在靶子上。他们说子弹宝贵,就不给我发枪了,让我当伙夫。”
李茂才感到有些好笑,红军就是一群造反的农民,是有点小家子气,不就是枪打不准嘛,这有什么呢,没有士兵天生就会打枪,神枪手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他心情突然有点好了,甚至冲着这个傻子笑了笑,如果不是他比他高,他都想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了。他说:“陈傻子,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让你扛枪打仗的!”
很多年以后,李茂才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陈傻子听了他这句话,突然冲着他跪下来,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挂满泪水,他呜呜地哭着说:“连长,你是个好人,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二连的士兵们都愣在那里,李茂才也有点手忙脚乱,他忙弯下腰,把陈傻子扯起来,心里甚至还有点恼怒,这是个什么事呀,堂堂的国军士兵,怎么说跪就跪下来了?傻子就是个傻子!
李茂才说:“陈傻子,你给我记住,你是个男人,还是个军人,不能随便就跪下来,再说,当兵就是为了打仗,我不给你发枪,难道还要给你个烧火棍?”
陈傻子站起来,啪地给李茂才敬了个礼,声音洪亮地说:“报告连长,我一定好好打仗!”说完,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泪水和鼻涕都沾在衣袖上,那里已经有些脏了,而这身军装还是两天前刚刚发给他们的。李茂才皱起眉头,说:“陈傻子,你以后注意点,不要再用袖子擦汗擦鼻涕什么的,不说爱护军装,起码你也该知道讲点卫生了,解散以后你先去洗个澡!”
陈傻子立刻立正敬礼:“报告连长,是!”
李茂才摇了摇头,这真是个傻子啊。
李茂才心情好了点,这个陈傻子,虽然不聪明,但作为一个士兵,已经够了,士兵太聪明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脑袋灵活,就会有一肚子的鬼主意,打起仗来左右观望,总是想着如何保命,这样的兵,还真不如一个傻子。
李茂才低下头,往下继续念着名单,每念一个人,他都抬起头,飞快地看一眼,还好,都还算正常。他突然张大嘴巴,瞪着眼睛看着名单,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一样了,眉头紧紧地皱着,脸很可怕地沉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像愤怒的子弹一样朝着人群扫视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这个名字:“赵二狗!”人群里有人高声地答应一声,李茂才的目光追过去,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出现在了眼前,还是那么恬不知耻地笑嘻嘻的,他的脸甚至都没红一下。李茂才拿着名单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他身边的几个排长也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笑嘻嘻的士兵,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这个叫赵二狗的士兵身上划来划去。花名册上显示,他原来是六十七军一0八师六四四团的。李茂才知道,六十七军军长吴克仁,六四四团团长王熙瑞已经在淞沪会战中阵亡,六四四团打到最后,只剩下一两百人了,他们被补充进了国防部直属的教导总队。这个赵二狗怎么到了第五十一师?是不是弄错了?事情怎么就那么巧?李茂才暗暗地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这个事了,这个赵二狗撞到他手里,算他倒霉。六四四团那么多人都死了,而这个狗日的赵二狗还活着,李茂才根本就不相信这是他命大,没什么疑问,他就是一个逃兵!
这个名字像嗤嗤冒烟的手榴弹一样砸在站在队伍前面的二班长王大猛头上,有点猝不及防,有点出人意料,但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仍然站得直直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任何时候,他都会像一个军人那样要求自己。他盯着连长愤怒的脸,眼前晃动着却是另外一个人的脸,他一会儿是漫不经心地和大家开着玩笑,老实巴交的脸上不时地闪出狡黠的神色,一会儿是在战场上呐喊着,向前冲着,他这时的脸庞是愤怒和充满杀气的,他冲进了浓浓的硝烟中,那张脸就越来越模糊,像一张纸浸在水里,上面的字慢慢地消失,看不到了……
他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
李茂才吼了一声:“把他给我捆起来!”
王大猛的耳朵嗡地响了一下,眼前那张脸消失了,他看到连长愤怒的脸,看到一排长正朝着他向后边挤了挤眼,示意他过去把他捆起来。他扭过头去,果然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也看到他了,嘴角一咧,眼睛眯起来,眼角边的皱纹聚在一起,像是在和他打招呼。王大猛想朝他笑笑,可又实在笑不出来,就低下头,跟着一排长过去,来到他跟前。王大猛正在犹豫着用什么把他捆起来,赵二狗倒已经伸着双手递了过来。王大猛只得弯下腰,把绑腿解下来,把赵二狗的双手扭到背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机械地捆绑着,但他也没用多大的力气,绑得松松垮垮的。他还担心排长看到了,还好,排长就站在旁边,但什么也没说。两人按着赵二狗的胳膊,把他推到李茂才的面前。士兵们惊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王大猛,还有那些二连的老兵们才知道,在淞沪会战前,这个赵二狗曾是二连的兵,一个逃兵。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王大猛说啥也不会相信,事情就是这么巧,四五月前逃跑的赵二狗居然就在眼前,身上仍然穿着军装,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逃跑过,只是刚才出去撒泡尿又回来了。
李茂才冷冷地看着他,他悄悄地做个深呼吸,努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脸上的肌肉抖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倒还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兴奋:“赵二狗啊赵二狗,你跑啊,你那么能跑,怎么又跑回来了?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赵二狗虽然还是笑嘻嘻的,但脸上也有点尴尬了,他很认真地说:“我是想跑得远远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着跑着就跑到咱们三0五团了,我还想,只要不在咱们连里就行。这事真日怪了,还真的编到咱们连了。早知道,我还不如在上海和小鬼子拼了算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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