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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她再见到我时,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尴尬,也没有出乎意料惊喜的表情,和前几天一样,她在给我撕票递给我零钱时,仍然还是朝我轻微地笑了一下。她坐在座位上,出神地看着前面,前面站着密不透风的乘客,她的目光是无意识的,眼中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自己的心里。她在想什么呢?她想到了我,还是她的男朋友?她再见到她男朋友时会心安理得吗?她喜欢他吗?她什么时间会结婚?她会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婚礼吗?问题像爆米花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忧伤而又甜蜜,让人眼花缭乱,心脏几乎要随着呼吸一起跳出来。多么无聊。你难道还有什么想法吗?别再做梦了,你只是一个中年男人,总是莫名其妙地痛苦,突如其来地忧伤,心也开始老了。你在想什么呢?
我摇了摇了头,把她从我的脑袋里甩到了窗外,想想前国军连长李茂才们吧。
像前几天一样,他已经坐在屋檐下等着我了。
年轻人,我们开始吧。
最初的回忆是从失败开始的。日军的援军不断地赶来,他们从东边的马群,从北边的紫金山向南京进攻,压向中山门,又迂回芜湖从南边向淳化镇、方山、牛首山进攻,把战线推到了雨花台、中华门、赛虹桥。南京处于三面包围之中,如果他们有时间的话,他们也会利用军舰从长江占领浦口,把十余万国军完全包围。事实上,军舰很快就要赶到了。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既然已经把所有的船只都移到了江北,没有了退路,十余万军队应该能打出一场可歌可泣的战争。事实上,他们的长官也是这样教导他们的,那些天来,“与首都共存亡”的口号到处都是这样高声喊出来的,从首都卫戍司令部最高指挥官,到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士兵,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喊的。所有的人也都知道这场战争不会胜利,如果会胜利,也早在淞沪会战时就胜利了。所以,他们要“与首都共存亡”。这是一场绝望的战争,人人知道不可为,但人人都做好了死亡的准备。那些士兵们,哪怕是新兵,也都做好了和自己的长官死在一起的准备。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长官说跑就跑了,跑得那么匆忙,跑得那么狼狈,甚至都没有把撤退的正式命令下到部队,转身就跑了。他们忙着逃命,逃到安全的地方,甚至从浦口坐上火车远离了南京,还没想起应该把控制在江北的那些船弄到南京尽可能地再多救一些人。那些利用木桶、塑料盆、门板渡江的散兵们,在寒冷的江水中挣扎,接近江北时,竟然还被驻守在江北的国军射击,理由是他们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他们接到的命令还是10多天前的:任何军队不能撤退,必要时可以动用武力阻止。
为什么十多万军队的行动,竟然如此儿戏?
为什么自己的那条命比十多万官兵的生命还要宝贵?
为什么把这场正义的战争弄得像场骗局一样?
那些可怜的士兵,被长官抛弃了,中国的长官不把他们的生命当回事,敌人自然也不会把他们当做人看,可悲的是,有时自己也不把自己当成人看了。曾经英勇战斗过的军人,为什么突然就成为一群溃败的绵羊呢?
那个时候,李茂才正被王大猛和大老冯轮流背着,几乎小跑着赶到了设在中山路的野战医院。那是一座由民间医院临时改成的野战医院,一共有三层楼。从很远的地方开始,路上就淌满了鲜血,他们几乎不用打听,顺着浓浓的血迹就找到了野战医院。他们惊讶地看到,医院门口扔着沾满鲜血的担架,伤员们像受惊的马蜂一样嗡嗡地从大门里涌出来,有拄着棍子的,有一蹦一跳的,有头上缠着被血污成黑色的绷带的,他们摇摇晃晃,相互搀扶着,有的一点一点地在地上爬着,有的走着走着突然就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这里根本就不像一个野战医院,而是像一个被人捣毁了巢穴的马蜂窝一样,他们盲目地在风中飞舞,不知道要到哪里逃命。
李茂才愣在那里,这是怎么回事?医生呢?护士呢?
一个伤兵一瘸一拐地过来了,他的军装上到处是凝固的鲜血,头上缠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肮脏的纱布,腿上缠着被鲜血浸透的绷带,每走一步,都要龇着牙叫一声,他埋着头艰难地向前挪动着,只顾看着脚下,一下子撞到王大猛的身上。
王大猛抓住他的胳膊,他痛得大叫一声,那条胳膊上有两个弹孔,肿得几乎要把袖子绷开了。
王大猛忙松开手,问他:“你们为什么要走?医生呢?”
那个伤兵叫了起来:“都跑了,他妈的都跑了!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还他妈的有没有良心?早知道这样,谁还给他打仗!打他妈的仗!”
李茂才愣愣地看着他,伤兵看着李茂才,眨了眨眼睛,问他:“长官,你还不知道吗?南京不守了,部队都要撤了。他妈的,那些医生,一听说要撤了,给我们说了声到太平门集结,扔下我们就跑了!长官,你们也赶紧走吧,小鬼子很快就要来了!”
王大猛疑惑地看了看李茂才,说:“连长,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不是刚从赛虹桥下来吗?那里不是还在打着吗?”
李茂才也被这个伤兵搞迷糊了,如果要撤退,那也应该是一场有计划的撤退,要有阻击部队,逐次迟滞敌人的进攻,要组织转移伤员,怎么可能说撤退就撤退呢?李茂才说:“咱们先到医院里看看吧。”
医院里都是伤员。浓烈的血腥味、脓血味、尿臊味,还有人肉腐烂的臭味像苍蝇一样粘乎乎地扑到脸上,有失掉双腿像河豚一样在地上挣扎蠕动着的,有身子冻结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一些伤员已经失去理智,他们又唱又叫,有人在咒骂,有人在对着墙壁喃喃自语,有人在哭着喊着“妈妈”,喊着“姐姐”。那些伤势轻的,哭着、爬着,挣扎着向外蠕动。他们看到李茂才,眼睛里闪着哀求和希望的光芒,嘶哑着喉咙叫了起来:“可怜可怜吧,长官,救救我!”有些伤兵看到他是军官,直接就骂道:“给点水喝吧……操你奶奶的……当……当官的……”
“当官的,你怎么还没死啊?”
“你们他妈的是人吗?平常兄弟叫得比谁都好,现在说丢就把我们丢下了,你们算他妈的人吗?”
……
王大猛瞪着眼睛,吼了起来:“别他妈的叫了,我们长官现在不是也受伤了吗?”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那些大哭大叫的伤兵们淹没了。
李茂才用眼神制止了王大猛,他不敢再看下去,这哪里是个医院?这简直是一个绝望的地狱。整个医院的确没有一个医生和护士。李茂才心里充满疑惑,也有着巨大的忐忑不安,南京真的不守了吗?部队真的要撤了吗?就是要撤,也应该先把这些伤员撤走啊,他们被扔在这里,没有人照顾,只能慢慢死去或者被俘虏。部队怎么可能会丢弃伤员呢?战斗再惨烈,也不至于把这些伤员像狗一样说扔就扔了吧?
哪里出了差错?
李茂才低低地说:“咱们到太平门去看看,那个伤兵不是说部队要在太平门集结吗?”
谁都能看出形势有点不对头了。三人慌慌地出了医院大门,一个躺在台阶的伤兵蜷缩着身子,一只袖子空空荡荡,被寒冷的风吹着,就像一张纸一样在他身上飘着。他看到了他们,死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表情。他可能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茂才犹豫了一下,他扭头对王大猛说:“大老冯一个人照顾我就行了,你把他背上吧。”
王大猛应了一下,他刚低头把背上的步枪移到胸前,大老冯叫了起来:“他拿出手榴弹了!”
大老冯背着李茂才重重地撞过来,把王大猛带倒在地上,大老冯压在了李茂才身上,他碰到了李茂才大腿骨折的地方,巨大的疼痛让李茂才闷闷地哼了一声,眼泪和鼻涕一下子都出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沉闷而又尖利的爆炸声在耳朵边绚烂绽开,爆炸声像一群蜜蜂嗡地扑过来,钻进耳朵里,耳膜剧烈地跳动,脑袋嗡嗡地响着。李茂才用肘关节撑着地面,艰难地扭过头去,先是看到了散落一地的碎肉,接着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伤兵,肚子裂开,酱紫色肠子拖到地上。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一股令人恶心的酸水泛到嗓子眼,他生生地把它咽了下去,口腔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伤兵脚下的鲜血像一群蠕动着的虫子飞快地爬了过来,爬到尸体上,覆盖了全身,然后结成了冰。李茂才的身子不由得颤栗起来,打了那么多仗,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王大猛和大老冯显然也被这个自杀的伤兵吓呆了,愣愣地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李茂才把全身的力气积攒起来,艰难地说:“走吧,咱们走吧。”
他们不敢再呆下去了,王大猛背起李茂才,大老冯在后面扶着,三个人几乎是跑着向太平门赶去。他们心里都充满了疑惑,急于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终于赶到了小营,再拐过一幢楼房就到太平门了。在零星的枪声中,在隐隐约约的炮声中,他们突然听到大群大群奇怪的声音,像天边滚过来的闷热的雷声,又像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蚕啃食桑叶的声音。他们穿过那幢楼房后,太平门猛地扑到眼前,他们一下子惊呆了。成千上万穿着蓝色、灰色军装的国军士兵们挤在一起,就像铺了一层蝗虫的海洋,他们挤在一起,层层叠叠,一会儿涌向这边,一会儿又涌向那边,完全没有了方向感,不知道要涌向哪边才好。他们的军服上血迹与污泥混在一起,呈现出一片死灰色,脸上也是死灰色,布满寒冷、饥饿、绝望、悲哀和恐惧。没有军官,争先恐后地挤在眼睛里的全是士兵,整个太平门像个巨大的虫子在痛苦地抽搐着。
王大猛和大老冯把李茂才放了下来,扶着他站在那里喘着气,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李茂才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一群士兵突然就围了过来,他们用犹豫但又狂热的目光盯着他,大声地叫喊着:“长官!你指挥我们回去抵抗一下不好吗?不然,咱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茂才瞪着眼睛问他们:“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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