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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什护着我,在人潮如涌的大街上小心地走。本来姚兴邀请罗什与他还有王亲贵族们一起在装饰一新的城楼上观看,罗什婉言谢绝了。我和他都戴着面具,罗什换上俗衣。没人认出,便放心大胆地手牵手,融入欢乐的人群。
罗什时不时问我是否累,管束着我,不让我太过兴奋。我只好跟着他以老年人的速度慢悠悠地随游行队伍缓行。不少西域胡人在跳着欢快的舞蹈,那热烈舞动的身姿让我神思恍惚。似乎舞动的人中就有弗沙提婆,挑着好看的剑眉在对我挤眉弄眼。
不知为何,这样熟悉的场景让我格外想念弗沙提婆。仿佛他就在身畔,用戏谑的口吻说:“艾晴,看你出丑和傻笑更好玩。”
正沉浸在回忆中,突然看到一队西域胡人牵着骆驼和马向街心走来。一群高大的人中有个格外显眼的身影。纤长高挑的身材,穿着龟兹贵族典型的鹅黄色束腰式短装,英姿飒爽。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眼睛,长长浓浓的眉毛,浅灰色眼珠。天!是他!嘴角弯起的调皮模样,不是他还会有谁?
心快得要蹦出胸膛,猛地发足向前奔去,连罗什在身后喊也不顾。冲到他面前,来不及喘气,一把拉下面具抱住他,头埋进他宽阔的胸膛,喜极而泣,用多时不讲的吐火罗语嚷着:“弗沙提婆,是你,真的是你!太好了,老天爷听到我的祈求了!”
被我紧紧抱住的身体似乎有点僵硬,一个略微低沉的年轻男声在我耳边轻声响起:“这位大姐,可是认识家父?”
我一惊,仰头看他。浅灰眼眸正注视着我,秀挺的五官,建康亮泽的肌肤,浑身蓬勃的朝气,无一不像。可是,弗沙提婆不会只有二十来岁……
我心一惊,立刻尴尬地放开他。
“艾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聪明?”
我转头,看到一个魁梧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那个年轻人身后,双手交叉放在略微挺出的肚腩上,眯着眼看我,眼角尽是皱纹。脖子上挂着我熟悉的狮子佩玉,唇上的髭胡随着笑微微抖动,笑容沧桑。
“弗沙提婆!”我搓搓眼,颤抖着喊,眼睛瞬时被泪蒙住。
“你刚刚抱我儿子抱得那么紧,现在看到正主,怎么反而不抱了?”他嘻嘻笑着,朝我张开双臂,“莫不是嫌我老了?”
“你胡说什么!”正要捶他,不提防间被他抱起,转了几个圈。
长安的蓝天在我头顶飞旋,心中满溢着感动。我还能见到他,真好!
他把我放下,丝丝皱纹密布的眼角,闪动着晶莹的泪光:“艾晴,你胖了!”
我瞪他,在满眶的泪中笑骂:“为老不尊!在自己儿子面前还那么嬉皮笑脸。”
“唉呦,我刚刚可是什么都没做!”他突然放开我,高举双手,朝我身后嬉笑。我转头,看到罗什正面带微笑地站在我身后,脱下的面具挽在手中。
“亲兄弟见面,是否也该拥抱一下?”罗什眼望着他,慢慢伸出手。
弗沙提婆先是一愣,随即大步上前,用力跟罗什相拥在一起。看着抱在一起的兄弟俩,我忍不住,泪水在笑声中滑落。这个苏幕遮,会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
那天苏幕遮剩余的节目我们都无心观看。罗什在龟兹学习佛教律法的师父卑摩罗叉也随同弗沙提婆一道来长安寻找罗什。弗沙提婆本来要去驿站,现在见了我们,便让其它随行人员去驿站住,他和求思,还有卑摩罗叉跟着我们去罗什在未央宫中的住处。
卑摩罗叉已有七十岁高龄,一路颠簸,罗什安排他早早歇息。弗沙提婆带着求思跟我们不停谈话。自从龟兹一别,兄弟俩已是十八年未见面。有那么多话要讲,一直到掌灯时分,仍旧意犹未尽。
弗沙提婆告诉我们,龟兹王白震和他的儿子均已逝,现在是白震的孙子白苏尼支为龟兹王。弗沙提婆的女儿泳思是白苏尼支的王后,去年已育一个男孩,被立为太子。晓萱做了外婆,每日很忙。她一切安好,只是身体有些小毛小病。大儿子求思,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做了龟兹的禁军队长。晓萱对儿子最大的不满意,便是儿子不肯成亲,成天挑挑拣拣的。
弗沙提婆说起求思时,不住摇头叹气。我忍不住笑,求思还真像他当年,游戏花丛,没个安定。
他看我笑,瞪我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不定,他也跟我当年一样,在等待仙女的到来……”
一直坐在一旁默默不语的求思对父亲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浮起绯红。求思的长相综合了西域人与汉人的所有优点,比当年的弗沙提婆还帅气。看着求思,我不禁遐想,不知小什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能不能超过他的堂兄呢?
“艾晴,我这是最后一次来长安了。兵荒马乱灾祸连年,这一路行来,很是不易。王本来不想在中原局势未明时冒然进贡,是我力劝王与姚秦结好。其实我是有私心,想见大哥最后一面。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真的无憾了。”
弗沙提婆往罗汉榻上靠,伸手去捶自己的腰,摇头长叹:“年岁不饶人啊!真没想到,我也有老的一天。大哥也老了,只有你,永远年轻,多好……”
我笑:“我也会老,只是,你们无法看到了。”
几案下伸过来一只手握住我,罗什温润地对我笑。我与他对望一眼,再转头对着弗沙提婆:“弗沙提婆,上天对我真好,在我马上要走之前又能再见到你……”
“你要走?”他诧异地打断我,“又要回天上么?”
我点头:“我的时间到了,得回到我自己待的地方。我还有责任,要将孩子带大。”看到弗沙提婆诧异的眼神,我含糊地解释,“我们有个儿子,叫小什。现在正在我那儿。”
弗沙提婆突然板起脸,面带怒色:“大哥,我进长安之前,听说你有了十个妾,其中一个妾还生了双生子。你怎可如此对不起艾晴?”
我跟罗什相视一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弗沙提婆才释然。这双生子在罗什接受十名宫伎后半年不到便出世,其实时间上并不匹配。而且十名宫伎大部分已回家,这些也照样没人理会。人们最喜欢听的是惊世骇俗的小道消息,以讹传讹,越描越黑,事实真相便被淹没在口水中。所以八卦的力量强大,古今一样。
弗沙提婆正色对罗什说:“大哥,你与艾晴相恋四十年。就算艾晴回去,以你对她的情,也不该再有其它女子了……”
罗什在案桌底下与我十指交缠,对视上弗沙提婆,眼神清明澄澈:“这是自然。”
弗沙提婆点点头,吸口气偏头用手背擦眼角。看向我时眼中晶光闪动:“艾晴,这次,我跟大哥一起送你走。”
我看看一直淡然笑着的罗什,再看看眼神真挚的弗沙提婆,心中的感慨无以言表。噙着泪,对着他们重重点头。
我在准备行装,要带回去很多东西。罗什给儿子的玩具,我收集的工艺品,弗沙提婆又送了我和小什不少西域特产,一件件细细地整理。
门打开,罗什站在夏日阳光中对着我伸手:“艾晴,来,随我去见师父。”
见卑摩罗叉?我诧异地看他,却见他神态自若。随着他走进佛堂,卑摩罗叉坐在蒲团上,正在看罗什的译文,见到我,也面露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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